别了 连环画泰斗贺友直
林阳
[编者按]
共和国成立后,在周恩来等领导同志的亲自过问下,党和政府十分重视连环画的创作出版,连环画艺术有了空前的发展,出现了五六十年代的繁荣、七八十年代的辉煌的历史局面,也诞生了一批经典的连环画作品,《山乡巨变》就是中国连环画史上里程碑式的杰作之一。在396幅的《山乡巨变》中,作者贺友直不单作为一位画家来描绘脚本,而是仿佛一位胸有成竹的导演,对场景、人物进行精心安排。那些生活在富有浓郁的地方特色的湖南山乡的人们,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的一言一行、 举动,都被他描绘得妙趣横生,真切自然。而今,说到连环画的发展,就不能不提贺友直;提到贺友直,就不能不说《山乡巨变》。
贺友直是一位平民画家,他对社会底层的群众有天然的熟悉和同情。他以自己独特敏锐的眼光犀利地剖析生活,并用平民视觉表现那些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的劳动者,表现他们酸甜苦辣的生活。除了《山乡巨变》,贺友直的连环画作品《白光》《十五贯》《朝阳沟》也是精品力作。这位擅长从生活出发来“做戏”的连环画家,胸怀故事全局,能够挖掘人物内在的性格冲突,选取和捕捉生活中富有表现力的可视场景,并借鉴陈洪绶的人物画,用白描手法勾勒出许多性格鲜明、亲切感人的形象,成为连环画史上的经典,令人难忘。
一
贺友直,1922年11月出生于上海。5岁那年,他的母亲去世,父亲将他送到宁波乡下由姑妈抚养。姑妈家有一张老式大床,床上描绘的戏文人物、雕刻的花鸟虫鱼,让贺友直百看不厌。8岁时,贺友直到设在破旧的关帝庙里的新碶小学上学。破庙里有个戏台,戏台四周的额枋上画的三国故事,让贺友直非常痴迷,他天天悉心描摹,于是,他的美术课成绩非常突出。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,正值贺友直小学毕业:父亲因失业回到乡下避难,他也随之失学。
贺友直16岁离开宁波乡下,到上海亲戚开的五金厂当小工,每天要搓几十斤重的钢丝。每到发“月规钱”,他总是被一句“你是自己亲戚”为由打发。贺友直因“被照顾”而无奈。不久,他又去印刷厂当学徒。
那时,贺友直很羡慕到洋行里做高级职员的人,于是到中华职业学校上夜校学外语。缴了学费,就没了车费,于是他从天平路的住处到雁荡路的学校,只能靠步行。当时上海霞飞路上有一家画廊,画廊橱窗里陈设着油画。贺友直路过时那里经常隔着玻璃去欣赏。回厂后,他用印刷油墨当颜料在马粪纸上涂抹,那时他以为这样画出来的就是油画了。他经常路过上海美专,但这个学校收费高,没有高中文凭也考不进去,这使贺友直心里酸酸的。贺友直一直记得父亲在临终前对他的抱憾: “我没让你读书。”
贺友直在印刷厂干了一年。因为印刷厂老板经常给他们吃剩菜剩饭,一气之下,他回老家做了农村小学教师。但最终贺友直还是又回到了上海。这次,他努力找到了一家美术社,希望能靠画画挣饭吃,一位叫陈在新的画师成为他当时的启蒙老师。
1949年9月,贺友直第一次接触连环画。通过贺友直夫人的亲戚介绍,贺友直画的第一部作品是赵树理的《福贵》。介绍人说,一本稿子的报酬是四石米。四石米在那个特殊时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,让贺友直砰然心动。为了画好这部作品,贺友直租了一本连环画。连环画很小,当时贺友直不知道原稿是要放大去画的,于是按照租的小人书的大小,就画那么大,画了100多幅送去了。当贺友直索要稿酬时,介绍人说,出书的老板到香港去了,四石米“泡汤”了。
但这部不成熟的连环画作品锻炼了贺友直的绘画水平。办事认真的贺友直没有气馁,这之后,他画了一本又一本,进步很快。过了一年多,贺友直在上海连环画界已经小有名气,他从此迈进了连环画创作的门槛。
1952年,贺友直参加了上海连环画工作者学习班:之后到新美术出版社工作,这是一家专门出版连环画的出版社。1956年,新美术出版社并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:贺友直作为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创作员,在社里一直工作到退休。
二
共和国成立之初,北京成立了人民美术出版社;上海成立了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;两社基本上以年画、连环画、宣传画为主要产品。北京的连环画画家主要有徐燕孙、刘继卣、王叔晖、任率英、卜孝怀等:而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有画家钱笑呆、赵宏本、顾炳鑫等人。
贺友直学历不高,但他虚心求教,积极地向前辈和一些成名的画家学习。20世纪50年代,他先后创作了《坚持到明天》《火车上的战斗》《六千里寻母》《卓娅和舒拉》《连升三级》《孙中山伦敦蒙难》《杨根思》《送传单》和《新结识的伙伴》等作品;他的画风多变,勇于探索各种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。
经过多年苦心钻研中国传统线描技法,尤其是临摹陈老莲的线描,使贺友直豁然开朗,艺术水平有了很大提高。1962年,贺友直创作出艺术性较高并独具风貌的连环画作品《山乡巨变》,此书出版后,立刻获得了美术界的高度评价。《山乡巨变》被誉为中国连环画史上的里程碑。1963年,全国第一届连环画评奖,贺友直创作的连环画《山乡巨变》获得绘画一等奖。
可惜的是,贺友直的连环画《山乡巨变》获奖不久,“文革”就开始了,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批判贺友直,他也被剥夺了画连环画的资格。贺友直被审查了两年多,然后是去上海郊区的“五七干校”,直到1972年才调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,恢复工作。这期间,他有长达8年的时间没能拿起心爱的画笔。再让他画时,他甚至生疏到不会运笔了。这之后不久,他接到出版社的两个突击任务,画了《朝阳沟》和《十五贯》。这原本是两个戏曲影片,一个是昆曲,一个是豫剧。
为了画好这两部作品,贺友直到河南林县红旗渠体验生活。《十五贯》和《朝阳沟》就是在这样的政治压力下,成为了他的代表作。
1980年,中央美术学院成立连环画年画系,特聘贺友直兼任教授。
贺友直说:“我对我的学生讲,我是1937届毕业的。他们都奇怪,我告诉他们,我是1937年小学毕业,他们都笑了。”在那个战乱频繁的年代,贺友直家境贫寒上不起学。他曾摸着上海美专的栏杆心想,要能进这里去学习该多好啊。如今,贺友直已经站在中央美院的讲台上给学生们上课了,这是他一生感到最为自豪的时刻。
三
贺友直在画《山乡巨变》时,构思及草稿曾经被推翻过两次。他开始用的黑白明暗的方法,画面效果偏暗。贺友直觉得,这样的画风与脚本提到的湖南资江边上清秀明丽的山水田地、村舍景物、男女老少不协调,于是反复修改。连环画《山乡巨变》的这套画稿,贺友直整整画了3年。
在长达396幅的《山乡巨变》中,人物场景不多,动感的场面也不多,这给连环画的创作带来相当的困难。贺友直以一位优秀导演的眼光调度场景,将多角度、中远景交替使用,加上人物刻画细腻,使画面充满动感和变化,让读者能够饶有兴味地看下去。最受大家赞誉的一段情节表现在第3册的第5幅到第20幅。这段文字表现“亭面糊”到富农龚子元家,动员龚子元入社,而社会阅历丰富的龚子元不但不答应,反而利用“亭面糊”好喝酒的弱点,想从他嘴里套出一些消息。大段的文字描写与对白,场景只有一个,即龚子元家。贺友直在同一个场景中,利用人物的动作和人物的增减,减少画面的重复感,通过人物脸上的表情变化,着意刻画人物的心理变化。场景虽不变,角度有调动,贺友直独具匠心,妥帖安排。表现“亭面糊”喝高了,场景似乎也跟着晕眩起来;到第20幅,从场景的角度看,“亭面糊”已经彻底醉了。
贺友直的创作,主要是在人物刻划上用心下工夫,而且注意环境背景的真实,并与之相配。贺友直认为:作为连环画家,一定要学会当导演,学会“做戏”。一段普通的情节,经贺友直的揣摩,抓住了人物性格特征,挖掘出人物内心活动,通过画面,能够巧妙地、最大限度地向读者传达故事的内涵与精神。
人民美术出版社编审吴兆修评价贺友直,说他是“会做戏的连环画家”,这样的一句话概括了贺友直与一般连环画作者的不同之处。共和国成立之后,许多油画家、国画家都参与到连环画的创作中来,他们的画技没问题,但对连环画的理解往往不如贺友直。贺友直擅长用画面创造情节,描绘细节。他曾说,一画起连环画就觉得自己聪明起来,就是这个道理。
由于有生活基础,贺友直创作农村题材得心应手。他会“做戏”,譬如在连环画《李双双》中表现李双双和喜旺闹别扭后又和好,为了交代这个情节,贺友直设计了几个细节。喜旺跟双双闹矛盾,离家一个多月后回来了,觉得内疚,对不起老婆,于是在院子里劈柴,希望老婆原谅自己。双双回来后,看到这情景,知道喜旺是在认错。双双有一句道白:“家不会开除你。”画面上,李双双让小孩将家门钥匙递给喜旺。这一个动作,说明了李双双的内心世界,生动传神!
贺友直创作的连环画《十五贯》,更有典型意义。我们知道,著名连环画家王弘力曾画过同名连环画,而且在连环画界享有极高的声誉。笔者被王弘力刻画的娄阿鼠、尤葫芦所吸引,认为尤葫芦酒后的醉态、娄阿鼠刁钻的形象,就该长得这个样子。再次表现同一个选题,一般画家会觉得压力很大.不愿意去画。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将这套稿子安排贺友直去画,他敢于接受这个挑战,这本身就很了不起。贺友直经过长时间的探讨,最后明确了创作方向:不把该故事作为悲剧处理,而是强调凡事都要调查研究,然后才能下结论。
《十五贯》的开头是这样的:尤葫芦是开肉铺的,平常嗜洒贪杯。在贺友直的笔下,尤葫芦大肚子且笨拙,扑在肉案上挥扇轰赶围着猪头的苍蝇;苍蝇多,喻示着猪头已经不新鲜了,间接反映尤葫芦的生意并不好。另一边是托盘端酒的养女苏戌娟,两个人物一起出场。王弘力的《十五贯》较为写实,而贺友直的《十五贯》反其道,采用幽默夸张的风格,简洁生动,轻松诙谐,创造了另一种新的氛围。
贺友直不仅创作出大量优秀的连环画,而且善于总结经验。他从《山乡巨变》的创作中悟出三句话:“从生活中捕捉感觉”,“从传统中寻找语言”,“从创作实践中发现自己”。他认为这三句话不能割裂开来,并认为一个画家毕生追求的只有“发现”和“区别”。有发现,才有创作对象:走自己这条路,才能跟别人区别开来。
贺友直在接受《南方都市报》采访时说:“我们下去体验生活,劳动,跟农民一起生活,是通过感觉的。不但要用眼睛看,并且是通过手的,记在脑子里的。尤其画连环画的人,从开门到晚上熄灯,对这一天农民生活的过程要全部了解。种水稻,怎么插秧,怎么耕地,怎么灌水,你都要懂。你要知道割稻是怎么割的,是这样拿镰刀割下去的,还有割了以后是怎么放的。这些细节没有生活是画不出来的。”
贺友直的连环画作品曾到英、法等国展览,还应邀在法国美术学院讲课,他的形象和代表作品中的人物被制成地砖,铺在法国昂古莱姆市图像中心的广场上。
除了《山乡巨变》,贺友直的连环画作品《白光》获第二届全国连环画评奖绘画一等奖:《十五贯》《朝阳沟》《皮九辣子》等均获全国奖;出版有《贺友直谈连环画创作》《贺友直短篇连环画选集》《贺友直画自己》《中国连环画名家经典——贺友直》等论著和作品集。
四
2013年1月6日,以贺友直连环画为主题的“文化列车”,在上海地铁2号线上线运营,为乘客呈现了一幅老上海市民的生活百态图。上海地铁将连环画大师贺友直的《老上海360行》系列连环画制作成公益广告,在2号线的261号列车车厢内,以壁画和拉手的形式进行展示,使连环画家在当今中国重要的文化活动中亮相。
2002年,贺友直创作了线描巨作《申江风情录》,描绘上海街头小景。2003年底,他根据儿时记忆,为家乡宁波创作了《新碶老街风情录》组画。有专家把他画的《老上海360行》和《申江风情录》誉为当代《清明上河图》。
贺友直出身平民,他对社会底层的群众有着天然的熟悉和同情。他最擅长表现社会底层的小人物,他以自己独特敏锐的眼光犀利地剖析生活,并将自己的身段放低,用平民视角表现那些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都在辛劳的劳动者,表现他们充满酸甜苦辣的生活。而他画的《新碶老街风情录》组画,则饱含对家乡的热爱:像《谢年》《拜会》,其中浓郁的乡村风情、栩栩如生的人物、一点一滴的生活细节,如同泉水汩汩而出,令今天的读者惊叹不已。
2010年1月,贺友直荣获首届“中国美术奖·终身成就奖”。“中国美术奖”是由中宣部批准设立,由文化部、中国文联、中国美协主办并由中国美协承办的国家级美术最高奖。
贺友直将他毕生创作的连环画作品原稿捐赠给上海美术馆。上海美术馆设专厅陈列贺友直先生的作品和文献资料,这是我国国家美术馆首次为连环画家设立专门的展厅。由上海美术馆收藏他的代表作《山乡巨变》及其他34部代表作的原稿;除《山乡巨变》外,还有《朝阳沟》《李双双》《白光》《小二黑结婚》《十五贯》《皮九辣子》等作品,总计原稿922幅,草图450幅,速写38幅。
五
1963年,为配合纪念曹雪芹诞生200周年,文化部调我父亲林锴与上海的贺友直、刘旦宅共同绘制大型水墨组画《曹雪芹传》12幅,参加该活动展览。这是他们首次合作,画家们同住、同吃、同创作,并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
几乎每次到上海,我都要到贺友直先生家探访。小心翼翼地沿着逼仄的木楼梯踏上去,那里便是他的家。一位大名鼎鼎的画家,一直住在如此简陋的房屋里。这是30平方米的一居室,原是“过街楼”(上海搭在弄堂入口上方的阁楼),1955年贺友直搬进来,一直住在这里。他在房间里隔出一个五六平米的工作室,放一张写字台、两个书柜,还有满处的书,几乎就没有地方了。
“文革”初期,我还在上小学;因为父亲画连环画,所以家中收着不多的几本连环画。父亲对藏书很挑剔,一般的连环画是不存的,只有赵宏本、钱笑呆的《三打白骨精》、刘继卣的《筋斗云》、王弘力的《十五贯》等不多的几本,其中就有贺友直的连环画《山乡巨变》。后来这些书都给了学画连环画的弟弟。那本连环画《山乡巨变》是横32开,当年很少见。我那时年龄小,也看不大懂,于是我得出结论,贺友直先生是画严肃题材的连环画的。
从湖北干校回京,我正读初二。假期里,我到父亲单位玩,借未上世纪50年代、60年代的《连环画报》合订本;那时社会上可读的书很少,因此我看起来很过瘾,其中贺友直先生画的《连升三级》给我的印象很深,书中人物被刻画得活泼生动,让人感到轻松幽默。
贺友直先生长我父亲两岁,所以我称他贺伯伯。因为世交的缘故,贺友直伯伯对我爱护有加,也愿意和我讨论一些问题。贺友直伯伯是典型的艺术家,没有大房子,他依然满怀激情地创作。谈问题,他常常激动起来,像个热血青年。他现在画连环画,已经不为钱,而是一种坚守,是一种责任。谈价钱,现在画连环画和画国画不能同日而语。贺友直也不是不能画国画,他画鲁迅的《白光》,将中国画的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,将人物画得那样生动。他毫无保留地捐出那么多珍贵的连环画原稿,如果为了钱,这些原稿可以拍卖出天价来。
无论是在北京,还是上海,无论是当面,还是打电话,贺伯伯每次说话都一针见血。我们谈上海的文化建设,谈社会浮躁、贫富差距;我们谈动漫的影响,谈连环画的未来发展。每年春节,他都要给我寄来贺卡、年历本,寄来数张他创造的连环画人物册页,这些都被我小心地珍藏着。贺伯伯毕竟90多岁了,这几年,我在春节期间常给贺伯伯打电话拜年,听到他爽朗的笑声,我心里由衷地高兴。
如今,贺友直先生年事已高,但笔耕不辍,依然画着他擅长的画了一辈子的连环画。在此,我真诚地祝愿老先生艺术生命长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