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代书法大家郑诵先

来源:中国美术 2021年11月11日 01:31

近代书法大家郑诵先精品书法

一个人接触何种人物,就可能受到什么影响,尤其是年轻之际。这句话,使我感触颇深。年轻时,我曾向一代书法大家郑诵先学习书法,虽至今未修成正果,却对我一生成长教益极大。

记忆犹新的是,1974年下半年,我患重疴而病休在家。为静心养病,我遂制订一个作息计划——上午读书,下午习字,晚上学戏。其问,我偶然从同学处借得一本《各种书体源流浅说》,读过之后颇感受益匪浅。见著作者乃郑诵先,我遂突发奇想,如能到先生樽前就教岂不是好事?情知无由得见,只得将此梦想搁在心底。我偶向忘年之交张祺祥提起,先生竟哈哈一笑:“你可能还真有缘,如果你想认识郑先生跟他学书法,我可以当个‘媒人,我跟他足有幾十年交情了。那可是一位人品正直的大书家呵!”

接着,张祺祥又对我介绍说:“郑先生可不简单啊,他精通真、草、隶、篆各种书体,尤擅章草,乃中国书法研究会秘书长。”尔后才知,祖籍四川的郑诵先在民国期间曾任奉军少帅张学良的秘书、北平市政府秘书长,1956年与张伯驹、陈云诰、章士钊、萧劳等社会名流发起创建新中国第一个书法研究社——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。光绪年进士陈云诰任社长,秘书长便是郑诵先。

若说起来,其实张祺祥也非寻常人物。他是民国时期的燕京大学高材生,古文根底颇深,且酷爱“京昆”,一度“下海”唱戏,素与京昆大腕尚小云、韩世昌以及张伯驹、赵朴初、许姬传等社会名流交情非浅,交游极广,且是张伯驹家的座上常客——或许便是冥冥之中的缘分,近来我竟受其家人之邀忝为张伯驹基金会发起人之一,此乃题外话。那几年,我与张祺祥时常结伴去日坛公园听票友唱戏,久而久之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挚友。

对于我欲学书法之事,张祺祥默默记于心内。1974年秋季的一天下午,他约我到郑诵先家去认师。据说郑诵先起初住在京城的平房里,前不久,同家为照顾他而喜迁月坛北街的“文化楼”新居,恰与中国画名家李苦禅为邻。张祺祥诚恳地告诉我:“前些日子已跟诵老讲过,他起初怎么也不肯应允,谈到最终只说看看人再说,还是碍于我的老面子。”

在月坛北街一幢楼底层北边的单元门外,我俩如约敲响

了郑诵先的家门,一位肩披“五四”式围脖的年轻人开门迎进我俩,后来听说这是京剧名家李少春之子。此时,郑诵先正怡然自得斜倚在屋内东北角的躺椅里,见我俩进屋,忙站起身与张祺祥握手。寒暄过后,张祺祥指着郑诵先对我介绍说这是诵老,然后,又将我向老人作了介绍:“我是来介绍一个小青年,给你作学生,今天拜见你来了。”

“不用客气,请坐。”郑诵先对我拜师不置可否。此时屋内还有五六位老人,都是他俩熟识多年的京城名流,互相打过招呼,落座后他俩彼此闲聊起来。郑诵先问起张祺祥:“你帮尚小云先生整理日记怎样了?”张祺祥回答说,“正在梳理当中,不过进展挺慢。”之后,众人又一起闲谈起诗书画以及社会轶闻。一位老人慢悠悠提起,前不久《参考消息》登载了张学良与赵四小姐的报道,“说起这事儿,诵老最有发言权了”。聊到这儿,郑诵先点点头,随口说道:“赵四追随少帅这么多年,也该成正果啦。”

一些老人陆续走了。只剩下我和张祺祥陪着郑诵先聊天,随即纳入正题,张祺祥又重提我拜师之事。诵老深思半晌,迟疑地说:“不是我不收啊……”听到这儿,张祺祥忙拦住话头,说:“我知您许久未开“山门”了,英华这孩子确实不错”,转而又对我说,“诵老‘文革前教过不少学生,可后来真伤了心啦。”至此,诵老依旧默然无语。

“英华可是个老实孩子,病休以后成天在家练字看书,也喜欢诗词。不是我过奖,他可不比一般小青年儿。”由于张祺祥一再请求,郑诵先只好勉强答应下来。见此,张祺祥面露悦色,眼瞧此番认师已成,于是起身告辞,说:“就这样吧,英华你再跟郑先生聊聊,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了。”郑诵先临送张祺祥出门之际,扭过头对我说:“其实我倒没什么,如果你愿意学书法,就没事儿常来吧。”张祺祥听到此话,转过身高兴地说:“英华,诵老这就算答应啦,你还不赶紧谢谢诵老?”

我临走之际,诵老嘱我,下次来时带几幅你写的字吧。第二次我来到诵老家时,带去自己“急来抱佛脚”而临摹的四幅字——真、草、隶、篆。诵老粗略看了一遍,仅拿起我写的那幅隶书毛主席诗词《为女民兵题照》说:“这还稍有点儿意思,其他字体都不要练了,以后你先练隶书,临帖——这是基础。这样才能站住,然后才能走——行书,最后才是跑——草书。”当诵老问起我临什么帖时,我说临过颜体。老人对我说:“学书当学颜”,并非没道理,但利弊皆有。《勤礼碑》不易学,你就先临《多宝塔》吧,有空儿再多看一些历代碑帖。”他对我说:“书法实际是一种综合修养,字如其人,别学那么花哨。他反复对我强调,要打好基础。临出门,又叮嘱我,以后尽量别在人多时来,因为聊天浪费时间,年轻人要珍惜光阴练长功,下苦功夫。”

自此,我就常趁人少时去他家请教。我看他时常孤身一人,便用省吃俭用攒下的零钱买了炼乳和麦乳精前去看望。诵老执意不肯,在我再三请求下,他才勉强收下,还一再叮嘱我:“下不为例。”偶然从张祺祥口得知,他时有一子在中宣部任处长,却从未见过,直到老人逝世多年之后,才知其子乃京城大才子郑必坚。

初次到诵老家学书法,见其书案上摆放着一个大端砚,以为要我为其研墨。哪知,他竟自拿出一瓶墨膏放入端砚,然后兑上水,只用墨块轻轻研了研,便开始铺纸写字。他随手拿起墨膏对我说,如今有这个可方便多了,就是成色差一些。

在我眼里,诵老一向不苟言笑。这使我感觉老人不怒白威,便内心多少有些惧怕。可越如此,越偏偏容易出错。一天下午,诵老对我说,上海的朋友前来求字,他让我帮着铺好宣纸,又嘱我在一旁相机挪纸。老人遂以“章草”抄录古人刘禹锡的两首诗。谁知,我由于心绪紧张,挪纸过快,而使宣纸沾染了墨迹,老人生了气:“这一张纸废啦。”当换上一张宣纸后,我怕打扰老人,便站在他对面准备挪纸。

哪想,他刚一动笔,察觉我无法看到他运笔之势,随即温和地对我说:“站到我旁边来,你在对面看不清楚的。”此事之后,他严肃地叮咛我,干什么事都一定要心静,要认真,这样才行。

如今回想起来,老人这番教诲,对于我的启发不止限于书法。这天诵老挥毫过后,又纠正了我拿毛笔的错误姿势,然后,让我跟随他逐一欣赏屋内悬挂的几轴书法条幅,尤其向我讲述了爱国人士章士钊赴港之前,亲赠他的一幅国庆内容的诗词楷书。他称贊章士钊如此高龄领命赴港洽谈和平统一大业的胆识,临逝前还留下遗嘱,迁柩返京。言谈之中,诵老无意间一再彰显示其文人爱国的情怀。

外人不知,诵老虽早年出版过诸如《怎样学习书法》等书法著述,晚年还一直有意编纂一部篆字典籍。一次,我到他家时,他正默默观赏一幅篆字书法,随之感慨地对我说:“近来不少朋友向我询问篆字方面的问题,多年以来我总想编一本便于查找篆字的书,可是这些年心里头不静,始终没能坐下来。”谁想,这竟成了诵老的终生感事。

在为数不多的日常闲聊当中,诵老不止一次提及北京书法研究社的首任社长陈云诰,是光绪年进士,还被点过翰林。近年才知,连当代书法大家启功、沈鹏、欧阳中石、刘炳森,也是他俩执弟子礼的学生。有意思的是,诵老的挚友陈云诰成了后来我的拙作《末代皇帝的后半生》中记述的一位人物——因溥仪20世纪50年代末期被赦之后,陈云诰曾以“前大清翰林院编修”的头衔与“前大清度支部大臣孙忠亮”一同递上帖子,前去崇内旅馆拜见溥仪,竟被成为公民的溥仪轰了出来,遂成京城一桩轶闻,此事还被溥仪写入了一份思想汇报。岂料,世界之大,京城圈子却如此之小。想来,俱是缘份使然。

1976年唐山大地震前,我曾多次去看望老人。地震发生之后,国家将中央文史馆馆员和一些著名书画家送至广西等地休养避震。不料,老人水土不服,再迁南国之后,竟不幸病逝于杭州。

世事似乎皆有缘分。仅隔四五年之后,当国家重新召开溥仪追悼会,在八宝山公墓议论溥仪骨灰盒上的墓志由谁捉刀代笔时,溥杰断然不肯应允,又当着李淑贤的面,对我说:“英华,你不是向郑先生学过书法吗?他当过多年少帅的秘书,我可是张学良的把兄弟啊。这不假吧?你别推了,就这样吧……”

谁知,我向诵老学习书法的短暂经历,居然成为溥杰力主我为溥仪捉刀题写墓志的理由,我的恩师郑诵先与我的忘年挚友溥杰竟也是多年故交,这是我始料未及的。往事历历如昨,至今犹渐未能下苦功夫研习书法,愧对九泉之下的诵老。忆及当年旧事,犹思恩师教诲。追记点滴,兹以缅怀。

(贾英华/央视百家讲坛主讲人,晚清史研究学者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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